渊明涉江畔淤泥，上前问路阳岐村。 渔人抬手指西北告之，继续前行约百余里便可寻得“阳岐村的刘子骥，已等候君多时了。” 渊明正欲谢之，渔人出此言，令人甚是愕然。 “足下可是江州陶祭酒？” 渔人邀上舟对饮，渊明入坐，二人相对，荡于落日长河之中。 渔人收拾蓑衣斗笠，以粗陶杯盛浊酒，劝渊明饮。 “陶祭酒莫惊，鄙人曾游历江州，短暂拜于江州刺史王凝之门下，故记得陶祭酒的容貌。” 渊明问姓名，渔人笑称姓名对放浪形骸的人来说，早已不再重要。 “记不清了，亦不足道也。” 渊明稍作端详，饮下无名渔士的浊酒。 此酒虽说甚浊，却可于暗中嗅到未曾尝过的清新异香，渊明问渔人何故。 “无他，以菊酿酒尔。” 渊明大笑，与无名渔士谈菊与君子、咏菊的诗文、隐士与田园，甚是畅快。 后又谈及将要拜访的刘子骥，渔士称是旧识。 渊明同渔人讲，那子骥也是爱好捕鱼的隐士，能与君相识，想必趣味相投。 “非也。” 渔士不认同渊明所言，称“论学识见闻，我或许可与刘子骥相当。若要论品格操守，则不可与刘子骥相提并论。” 渊明以为渔人谦虚，问何出此言。 无名渔士背着夕阳举起三根手指，称有三事可证。 渊明持杯慢啜，饶有兴致。 无名渔士缓缓颤着枯槁的手，弯下了第一根手指。 其一，听闻当年侍中张玄曾乘船去往江陵赴命，路经阳歧村。 忽见有人拿着半小筐活鱼走到船旁来，称想请船上的人帮忙切鱼。张玄命人拴好船请此人上来，问其姓名，此人便是刘子骥。 张玄知道刘子骥的名声，非常欣喜地接待了他。而刘子骥知道张玄是奉命出差以后，只是随口问他“谢安和王文度都好吗？” 张玄很想和刘子骥详谈，可刘子骥一拿到切好的鱼，…

此中有真意，欲辨已忘言。

——《饮酒·其五》

太元十八年，行往荆州，赴子骥约。

今日已是离开江州的第七日。

听闻黑鸟鸣叫，抬头寻之，望落日如琥珀般，被西方云霞包裹。

远处有一渔人着衫子衫子：此处指一种两晋时期服装，松垮洒脱，袖口宽大。与巾幍巾幍：此处指一种两晋时期头饰，包裹头发的布巾。，袒露胸膛，不畏凉风，于江滩破朽木舟之上躺卧，持杯独饮。

渊明涉江畔淤泥，上前问路阳岐村。

渔人抬手指西北告之，继续前行约百余里便可寻得“阳岐村的刘子骥，已等候君多时了。”

渊明正欲谢之，渔人出此言，令人甚是愕然。

“足下可是江州陶祭酒祭酒：与下文刺史、侍中、长史，皆为古代官职。？”

渔人邀上舟对饮，渊明入坐，二人相对，荡于落日长河之中。

渔人收拾蓑衣斗笠，以粗陶杯盛浊酒，劝渊明饮。

“陶祭酒莫惊，鄙人曾游历江州，短暂拜于江州刺史王凝之门下，故记得陶祭酒的容貌。”

渊明问姓名，渔人笑称姓名对放浪形骸的人来说，早已不再重要。

“记不清了，亦不足道也。”

渊明稍作端详，饮下无名渔士的浊酒。

此酒虽说甚浊，却可于暗中嗅到未曾尝过的清新异香，渊明问渔人何故。

“无他，以菊酿酒尔。”

渊明大笑，与无名渔士谈菊与君子、咏菊的诗文、隐士与田园，甚是畅快。

后又谈及将要拜访的刘子骥，渔士称是旧识。

渊明同渔人讲，那子骥也是爱好捕鱼的隐士，能与君相识，想必趣味相投。

“非也。”

渔士不认同渊明所言，称“论学识见闻，我或许可与刘子骥相当。若要论品格操守，则不可与刘子骥相提并论。”

渊明以为渔人谦虚，问何出此言。

无名渔士背着夕阳举起三根手指，称有三事可证。

渊明持杯慢啜，饶有兴致。

无名渔士缓缓颤着枯槁的手，弯下了第一根手指。

其一，听闻当年侍中张玄曾乘船去往江陵赴命，路经阳歧村。

忽见有人拿着半小筐活鱼走到船旁来，称想请船上的人帮忙切鱼。张玄命人拴好船请此人上来，问其姓名，此人便是刘子骥。

张玄知道刘子骥的名声，非常欣喜地接待了他。而刘子骥知道张玄是奉命出差以后，只是随口问他“谢安和王文度都好吗？”

张玄很想和刘子骥详谈，可刘子骥一拿到切好的鱼，转身就走了。刘子骥说，自己只是看到船上有切鱼的工具才上前来的，没有和为官者多谈的意思。

后来，张玄跟着要送刘子骥回家。到家之后，刘子骥摆上家中难喝的浊酒接待张玄。张玄敬重刘子骥的为人，忍着难喝的劣酒，想与他对饮。刘子骥却站起来，说现在正是收割的时候，不宜停工，便一走了之，张玄拦都拦不住。

这件事，阳岐村的人们都是知道的。

“而我当年在王凝之门下，是不受他重视才离去当隐士的，并非不求闻达。”

江风拂面，无名渔士的手轻轻摇晃，称自己当年隐居乃效仿卧龙凤雏，图有伯乐来寻，择机以展宏愿伟业。

而刘子骥不同。他已真正超然于物外，内心如湖面般透彻，活在权贵与良机之上。

见渊明听得入神，无名渔士又弯下了第二根枯槁的手指。

其二，后逢荆州刺史桓冲觅贤才，也听闻了那刘子骥在此地隐居，便聘他任长史。

桓冲不仅派了人和船前去迎接刘子骥，还赠赐他十分丰厚的礼物。

实在难违其命啊，他只好上了船去见桓冲。但桓冲所送之礼，刘子骥却一点也没有私留。他将礼物全送给沿途贫困的人，等船到首府上明，东西也都送完了。

刘子骥一见到桓冲，便陈述自己实在没有才能，直接无拘无束地辞职走人了。

刘子骥就这样在阳歧住了很多年，与邻里村民同耕作、共衣食，甚是受人喜爱。

无名渔士收回手掌，轻轻放于膝上。他说自己虽也淡泊名利，却做不到如此仁爱与谦卑。

人有了才，往往容易恃才傲物。心中存了高雅，眼里便容不下乡野之人的粗鄙。

而刘子骥心中高雅至极，又可与浊世凡尘融洽，实在少有。

渊明听无名渔士讲完了这两件事，颔首笑了。

子骥之高尚，世间少有，渊明再清楚不过。

渊明自知，若要比较，自己至多不过是和这无名渔士一样的境界，达不到刘子骥那样的高度。

不然，也不会接受了刺史王凝之的邀请，任这江州祭酒了。

如今官府中玄虚之风盛行，每日与那些人来往论事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，但又不甘心就此断送了志向前程，实在踟蹰两难。

此次行往荆州，赴子骥约，是有心中困惑，要与他相谈的。

关于进退之间。关于活在这天下的苦中，究竟是该求远志，还是求洒脱？

如今实在难以抉择。

“方才足下举了三指，称刘子骥的品格，有三事可证。这才说了其一其二便放下手，敢问这其三是何事？”

渊明随着木舟的摆动轻晃了一下身子，嘴唇触到那陶杯边缘的粗砺感，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出了神。

无名渔士抿紧嘴唇不答。

他垂着脑袋与渊明对视，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深沉。

“到了阳岐村，君自会知晓。”

无名渔士挥挥手，又捋了捋垂发。壶中的酒既已喝完，便索性举起那陶壶来，昂着头伸出舌头，一滴也不能放过。

啊呀！这漫溢异香的酒，菊花酿来的好酒，今后还能够喝到吗？

才放下手中陶杯，竟已开始了怀念。

渊明有些不舍，但此地不可久留。

他微醉的身躯站了起来，步履紧紧扣住舟边，身体随着波浪摇晃。

方才两人谈论诗文、田园、刘子骥，谈论了许久，酒也已经喝光。

回过神来，喝了很多酒呀！如此好喝的酒，一滴也没有了。

忽地再次听闻黑鸟鸣叫，渊明抬头寻之，那落日仍然如琥珀般，被西边的云霞包裹着，仿佛原本便没动过似的，不肯下山。

夜迟迟未至，但无论如何得继续上路了。

渊明踉踉跄跄，走下那破朽的木舟，拜谢袒露胸膛的风流渔士。

行路，行路。行往荆州，赴子骥约。

渊明忽地在河岸边回头，看那撑起船篙的黑色孤影越来越小，向着落日去了。

次晨有雾，渊明抵荆州阳岐村，多见村民雾中哀哭。

哭刘子骥死了。

（未完待续，下期见本报二月廿二日文艺版）